【忘羡】我的一个道长朋友

陈情拟人人格第一视角(并不

1.4W字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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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名叫陈解意,一名修道人。

我家本住在苏州城外,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谁知一朝入了那玄门,世情如潮最难解,从此尘缘是路人……哎,说多了都是泪。虽然我的故事是很跌宕起伏,激动人心,但今天要说的却不是我的事,而是我的一位道长朋友。

说起我那朋友,那可是三界之内威名远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论容貌,才学,修为,人品都是仙门榜首,人中翘楚,路人见了也要竖个大拇指的,虽然近些年来不知因为什么事,颇受了些攻讦,但人家在玄门中依旧是跺一跺脚就要震半天的地位,更撼动不了他在我心中光辉伟岸的形象。什么诽谤,什么污蔑,呸,人家冰清玉洁,怕你泼那点脏水么?什么?你说我不分青红皂白就护短?我不护短难道还护你么?也不看谁和谁更熟。嘿,真是……气煞我也。喝口水,继续说。

要说我和这么厉害的人物是怎么相识的,那就不得不先提一下姑苏蓝氏。区区不才小人在下我,正是姑苏蓝氏的其中一人……的一个门生。虽然只是平时打打酱油,打架时呐喊助威,吃饭时蹭双筷子的外姓门生,但那可是威名赫赫的四大世家之一的姑苏蓝氏啊!玄门百家公认的剑法最灵逸、琴术最高超、最仙、最美、“我最仰慕的神仙哥哥/姐姐”民间评选年榜十连冠……咳咳。总之,连其他地方的人都如此仰慕姑苏蓝氏,就更不用说我们这些本来就在姑苏辖地内的人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一次姑苏蓝氏的人,那时嘴里还叼着我娘刚给我买的饴糖,站在村口瞅见那十来人进了村,真真如天上一道白亮闪电劈下来,整个人都魔怔了,哈喇子流得老长,糖从嘴里掉到地上了也不晓得,老半天才慌慌张张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回家去:

“娘!!神仙下凡啦!!!”


要说有多好看,现在的我倒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的衣裳是清一色的白,白的可好看了,就像梅花漫天时,细雪纷纷落,冷冷清清,却又至清至纯。

这一记,就记了十几年。画面早已消磨了,初见的印象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因此在我十八岁那年,被姑苏蓝氏招为门生,别提我有多心花怒放了。

然而,这心花怒放还没到一刻钟,就被无情的现实给击碎了。

那时家主刚刚对新入门生训完话,轮到据说是家族里资历最老、最德高望重的前辈讲话,姓蓝名启仁的是也。初次拜见,我便被这位前辈的风采震惊了。他竟然在没带手稿的情况下,不卡壳、不喘气地站在高台上足足训了一个时辰的话……背的?还是即兴发挥?天哪,这也太厉害了,果然是老前辈啊。

就算我心中的钦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但并不能解决我那因为站立过久而发酸的腿肚子。因此在蓝前辈终于心满意足地说“今天就到这里”之后,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并且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然后,一声爆喝从高台上传来:“陈解意!!!”

“在!”我吓得立刻并拢双腿,保持肃立。

蓝前辈盯着我道:“规训石上第三百七十八条,不可人前大笑。稍后自去领罚。”

“……”

我简直难以置信,竟然还有这种规矩?!原来刚才经过山门前的那块大石并不是因为风吹雨淋才那么多坑坑洼洼,而是他们拿来写家训的吗!!!

然而以后我才知道,姑苏蓝氏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方还多着呢。原来他们所谓的大笑,就是笑的时候最多只能露出八颗牙齿,如果露了九颗,那就是粗鲁,不合礼仪,要被罚抄家训的。这还不算什么,大不了不笑呗,反正他们家个个都板着脸。但饭菜也是惊人的难以下咽,这就让人有点难以忍受了。米饭还好,蒸熟就行了,但菜式真的是超越了我身为人的想象力,不由得让人怀疑一口下去直接成仙。后来我灵机一动,每吃一口饭,就小声说一句“鱼羹”,想象我吃的是我娘做给我的鱼羹。然而那天蓝前辈忽然来饭堂巡视,看见我嘴在动,又是一声大喝:“陈解意!!!”

那声音犹如离弦之箭,自人山人海之中准确无误地向我射来。我一时无措,放下碗筷。只听他说:“进食时不得言语。多次违反家规,可见你尚不通礼仪。去,将《礼则》篇抄十遍,不抄完不准吃饭。”

“……”

目瞪口呆的我,已经找不到别的词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家规的最后几个字,我是颤抖着写完的,写得犹如蝌蚪般歪歪扭扭也顾不得了,抄完就一头倒在了地上,让同伴们把哎呦哎呦的我抬回了屋里,放在榻上。

跟我同住一屋的叫蓝景仪,见我这惨状,咋舌道:“陈解意,你怎么老挨罚啊。”

我叫苦道:“明明是你们家家规太多好不好!而且哪有这样的,罚抄还要倒立!!!简直惨无人道!”

蓝景仪替我去拿药油了。我手臂酸软,抬都抬不起来,勉强在榻上翻了个身,说:“喂,景仪,你帮我把抽屉里那个本子拿过来。”

他怒气冲冲地说:“你那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

“……”我改口道,“好好好,好哥哥,求你了,行不?”

他哼了一声,脸色稍霁,把我要的东西拿了过来,扔在榻上。我说:“哎呀,我手酸。你行行好,帮我在那本子上划一道。”

景仪和我不同,是有蓝氏血统的亲眷子弟,从小就习惯了清规戒律。本来我这种外姓门生,是轮不到和他同住的。但近十年来仙门屡次大战,先是战火遍及神州的射日之征,后来又是什么乱葬岗一次乱葬岗二次的,我不禁心想这乱葬岗莫非比岐山温氏还难打?居然打了两次才打下来?总之经过这几次大战,各个世家陨落者众多,急需补充元气,一时间招收了大量门生,因此也就出现了我这样外姓门生和亲眷子弟混居的状况。所幸蓝氏子弟并不像其他世家子弟那样眼高于顶,瞧不起门生,而景仪又比我小好几岁,性子直率可爱,我和他还是相处得很好的。

他一边依言照做,一边疑惑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说:“你别管,我自有打算。”


壬戌年四月初八,罚抄家规一次。

我决定,以后每当我被罚抄家规,打板子,跪石子路的时候,我就在这小本本上面划一道。等我离开姑苏蓝氏的时候,我就拿着它,告诉外面的人——

这是个多可怕的地方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姑苏蓝氏待了一个月,我终于知道他们家的人为什么都那么仙了,因为这里的规矩绝对不是正常人可以忍受的!!!有时候实在被逼的喘不过气了,我就找个没人的角落偷偷骂几句,或者挖几个洞戳蚂蚁玩儿,有时候是挖个大一些的洞,把上回下山时趁机买的酒给埋进去。唔,你说云深不知处禁酒?禁就禁呗,我偷偷喝,藏起来喝,谁也不知道。没人发现就等于没违规啦。

我知道这不合礼仪,也与姑苏蓝氏的家训“雅正”相去甚远,但从小在山外,在红尘中长大的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合礼仪的人。

卿亦佳人,我亦佳人,奈何无缘,不必强求。这句话,大概就是对我和姑苏蓝氏最好的注解吧。

一天晚上,等景仪歇下了,我蹑手蹑脚跑了出来,想把埋在墙根下的那坛酒挖出来解解馋。月凉如水,万籁俱寂,我一个人吭哧吭哧挖了半天,忽然身后有个冷冷的,又低沉又好听的声音说:“你在干什么?”

这人走路竟然没有脚步声。我一回头,魂飞魄散。

景仪屡次叮嘱我,在云深不知处碰见谁都好,就算是蓝启仁前辈也没关系,只是最要当心一个人,那就是掌罚的含光君蓝忘机。像我这样的人,碰上他八成是要倒大霉的。我说,那你告诉我他长啥样,我下次碰见他了远远地避开就是了。景仪说,他长得特别俊。

我嗤了一声,说你们蓝家谁长得不俊啊,即使陈解意我,也是丰神俊朗的级别好吗!景仪连连摇头,说:你要是看到一个长得比其他人都俊,但脸色比其他人都吓人,盛夏酷暑之时周身冰冻三尺的,那个就是他了。

“……”如今我看着面前这正一语不发,严厉审视我的人,心想:景仪诚不我欺。

我诚惶诚恐地道:“含……含光君,晚上好啊。”

他走近了一步,腰间银色的剑柄在月光下反射着泠泠光芒,我连忙悄悄地移动脚尖,指望用肩膀挡住身后被挖出了一半的酒坛。然而,他实在比我高太多了,一眼尽收眼底,脸上不辨喜怒,道:“天子笑?”

我可能是紧张过头了,居然说:“是啊,含光君也来一杯?”

他:“……”

我:“……”

“我不喝酒。”沉默了一阵,他又说,“云深不知处禁酒。”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那时我尚无暇细想,一个从不饮酒的人,是怎么仅凭酒坛上的一方封泥就认出那是姑苏名酿天子笑的?真是奇也怪哉。

月色照满墙檐,如梦似幻,彷如一篇蒙尘的旧日画卷缓缓铺开。蓝忘机原本很冷的目光也像被这月色染得朦胧了,他站在墙下,长身玉立如孤松寂柏,眉目淡漠清冷,白衣满覆霜雪,抬头往墙头上看去——

好像下一刻会从那里翻进什么人来。我心里这么琢磨着,跟着他目光一同看去,既有所感,便随口道:“这墙挺矮的,看着像是很容易翻过去。”

他顿了一下,道:“是,所以现在加了一道结界。”

“……”我慎重地问,“那要是翻了会怎么样?”

他言简意赅道:“被击落。”

我不由得擦了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想还好还好翻墙大计尚未来得及付诸实施,如此严丝合缝围追堵截的防守,真是要将我等逼上绝路。各位蓝氏高人!!就不能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吗???

我忍不住问道:“是不是以前有人这么干过,才逼得你们想出了这种法子?”

他说:“嗯。”

我在心里痛骂那个以前翻墙被逮住以至于断绝了后来者生路的家伙。

蓝忘机收回目光,重又落到那一坛埋在土里、半遮半掩的天子笑上。发觉他的重点转移,我连忙赔笑。只听他道:“饮酒,宵禁。二罪并罚。”

我在肚子里拨拉着小算盘,小心翼翼地道:“那个,含光君,你看咱们也聊了这么久了,挺熟的,能不能给打个折。板子就别打了,挺疼的,家规嘛抄两遍,不不,五遍……”

他看着我的目光越发奇怪了。也是,哪有人挨罚还能讲价的。我暗暗叹了口气,正准备闭目引颈,迎来预想中的残酷结局。

然而,沉默良久,他忽然道:“罢了,念你初犯,下不为例。”

“……”

惊喜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我感激涕零地道:“谢谢!谢谢含光君!小的铭感五内,一定感恩戴德没齿难忘,保证不再犯!”

这个人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不近人情嘛。

蓝忘机被我的声音吵得皱了皱眉,五指轻抬,示意收声,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赔笑道:“呃……含光君怎么突然……对这种事产生兴趣。”

他冷冷道:“我且记下,如你再犯,加倍重罚。”

……夸早了。

得,我就不信下次还这么巧,能被他抓住。我把心一横,道:“我姓陈,单名一个羡字。”

我娘给我取了这名,可真是人如其名,从小我就羡慕其他人比我好的地方,例如隔壁张小虎长得比我高啦,二丫的新衣服比我多啦,现在则是羡慕景仪额上比我多的那条卷云抹额。不过,羡慕归羡慕,我可一点都不嫉妒。我娘说,要多看看人家好的地方,多夸夸人家,别想着什么都要赢过别人,超过别人,虽然没什么骨气,可是安安分分的,能保一辈子平安,嘴甜点儿没亏吃。

但我这句话说完,不知为何,蓝忘机似乎滞了一下。

我察言观色,心想莫非他不知道是哪个字,也是,这个字用作名,似乎并不常见,便折了根枯枝在手,在松软泥地上借着月光,一笔一划,写我的“羡”字。

他忽然道:“我知道。”

他从我手里将树枝接了过去,借着我未写完的那一半将这个字续了下去。

他的字极是好看,筋骨俱备,笔力遒劲,铁画银钩般的烙在泥地之中,那力度仿佛是将这个字深深刻在了心脏里一般。我探头一看,忍不住脱口道:“好字!”

半是赞美,半是汗颜。与他的字相比,我写的那一半简直是东倒西歪,不忍卒睹,毁了这一副上好的字。我把那个字看了又看,感叹道:“这得练多少次,才能写出这么好看的字来啊。”

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又问:“你字什么。”

我想他大概是不愿叫我的名,便告诉他我字解意。称名是一种表示亲近的行为,他不愿意也是情理之中。观其字知其人,我看此人着实端正冷漠,固执正经,内心刚强却刚中藏柔,乃是那种身受千刀万剐之苦痛也不言一词、不流一泪的性格。但,强极必反,过刚易折,这种人最容易孤零零受苦。因为无论怎样难过他的脸上也不会表露出来,仿佛云淡风轻,仿佛等闲视之,至于心里的千疮百孔,哪有第二个人有这份多余的心思来替他关怀,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让他受着吧。


大约是因为有了印象,那天之后,我忽然感觉,跟我的这位道长朋友碰面的时刻其实还挺多的。你说我们怎么就成朋友了?嘿,就凭他高抬贵手放了我一马,我不能把他当朋友吗?谁说朋友一定要得到双方同意才能做的?我单方面认可不行吗?

虽然通了姓名,但他其实一声也没叫过我,大多时候只是远远碰面,互相颔首致意。虽然挺想跟他搭话,但想到他掌罚的职责,我又明智地觉得,还是相见不如不见吧。不知其他人是否跟我一样作想,每次我看到他,都是孤身一人,周身气场生人勿近,冷冷淡淡的没半点活气,跟村口张寡妇如出一辙,一副毫无念想、生无可恋的样子。

再一次稍微近一点的相遇,是在一堂琴课上。

姑苏蓝氏的诸多课程中,除了定期安排的早课外,他还负责讲解经史子集,偶尔也带一带琴课。据说他琴剑造诣双绝,诗书亦是精通,但多年前大病一场,现在便不怎么授课了,多数时间都用以栽培一名少年。

这堂课亦是如此。指点完其他人后,他让那名叫思追的少年上前去,手把手地教他。两人挨身而坐,蓝忘机侧脸半掩在长发下,眼帘低垂,纤长手指一抚,琴音便绵绵从指下流出,天籁绝响,技艺纯熟,非十数年功力不能达此境界。换了那名稚子,难免相形见绌。蓝思追弹了一曲,自己也听得出其中云泥之别,动作越来越僵硬,最后停了手,神色怯怯的,只恐他责骂。

老实说,我原也以为他会疾言厉色予以训斥,谁知由始至终,他极为耐心,声音虽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仔细去听,却不难发现其中的疼爱。

我坐在下面,胡乱翻了几页曲谱,甚觉无聊,将它翻到最后一页便随手盖上,托着腮看那上面一大一小授受琴艺,唏嘘道:“啊哟,我也好想被含光君亲自教导啊。”

蓝景仪埋着头,生涩地勾拨琴弦,闻言打了个寒噤,道:“会这么想,你肯定是皮痒了。”

他压下声音,悄悄地说:“含光君要求最为严格,在所有老师中是最难过关的一位。思追在我们之中可谓天资出众,连他在含光君那儿都常常要不及格重考呢……你干嘛啊,这样看着我?!”他不满道。

我看着他,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严师出高徒啊蓝景仪同学,总想着蒙混过关,难怪你次次考试都包尾。对了,那是含光君的儿子么?对他这么好。”

蓝景仪吓得脸都白了:“拜托你不要再胡说了!含光君尚未成亲的!”

我摸了摸下巴,笑道:“长得如此好看却不成亲,真是浪费。不过,既然非亲非故,为什么他对蓝思追比对你们都要好一些呢?”

“我怎么知道,思追上山的时候都已经五岁了,听说是故人之子……”忽然,蓝景仪警惕起来,道:“你这么说不会是在吃思追的醋吧?我警告你绝对不可以!如果你敢对思追做什么,我就……”

我笑眯眯道:“你就怎么样啊?”倒要看看这个身量才到我胸口,年纪不足我一半的小朋友能说出什么来。

“我就……我就……”面红耳赤了半晌,蓝景仪冲口而出,“就不和你做朋友了!”

我捏了捏他红热的脸颊,戏弄道:“吃什么醋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含光君对他好,你不是也对我挺好的么?”

蓝景仪捂着脸,那上面一片红潮,不知道是被我捏的还是羞的,要不是蓝忘机在上面,他八成要羞愤欲死地大叫出声了。就在此时,一道冷冽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顿时寒气四溢,如坠冰窟。景仪浑身一抖,乖乖自动自觉低下头,继续练琴,看那样子恨不得把脸藏到琴下面去。

蓝忘机那目光虽为无形,却如实质,更有千钧之威。看谁谁怂。本来我也是要怂的,但又觉得不能跟我旁边的景仪一样怂,我好歹也是个成年男子,这太没面子了,便无知无畏地抬起头来,迎视回去。

蓝忘机居高临下,冷冷地道:“看琴!看我干什么。”

我觍颜道:“你挺好看的。”

所有人:“……”

我几乎听到了周遭无数声倒吸冷气的声音。蓝景仪拿起曲谱挡在脸上,屁股不动声色地往后挪,力图装作不认识我。蓝忘机蹙眉,声音更冷:“你来此是为学琴,还是胡闹?”

这人真是……这种口气,对陌生人也不能更冷酷了吧。亏我还以为我们俩勉强算是朋友的。忽然我就来了点气,把桌上书一推,懒懒道:“我学会了!”

蓝忘机目光沉了一沉,恍如风雨欲来。

我就知道,如他这种人,必然恨人不学无术,不懂装懂,浪费青春大好年华。我偏故意这么说。蓝景仪在桌下偷偷急切地拉我袖子,要我别逞强。我装作不解其意,拉回了衣袖,端端正正坐着,淡定从容地看着蓝忘机撩衣起身,一步步走下来,最后走到我身旁,冷如寒潭的眸子自上而下俯视着我。

他说:“你试一曲。”

说罢,便在我对面拂衣落座,眼眸微阖,不再言语。

不过关有什么后果,不必他说,我心知肚明,其他人也明白。一时周围的目光鄙夷有之,同情有之,幸灾乐祸有之。蓝景仪微张着嘴,看看蓝忘机,又看看我,似乎想分辩两句说情,又没那个胆子。虽然我是很感激他这份心意啦,但是……

“连你也不信我能顺利过关?”我目光幽怨地看向景仪。

他不理我,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看向蓝忘机不为所动的侧脸,央道:“含光君,他不是有意的……”

妈的。我憋了一肚子气,把双手放在了琴弦上。

曲声起落,景仪终于闭上了嘴,眼睛却瞪大了,换上了一副惊异神色,满脸难以置信,待得一曲毕,方小声讷讷道:“你……还真给你学成了啊……”

我头也不抬地道:“如何。”

蓝忘机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眼眸淡如琉璃,静静的审视着我。

“尚可。”

尚可??!!!我简直难以置信,哇,这才只是“尚可”而已吗?那到底要什么样的程度才配得上他说一句“很好”啊?景仪骂我太不知足,要知道含光君所谓的“尚可”在一般人那里就是“很好”的程度。嗯???所以呢??意思是对于一只鹤立鸡群的鹤来说,其他鸡即使再厉害,也只是比普通鸡稍微厉害那么一点的鸡而已吗???

景仪几乎对我忍无可忍了:“求求你闭嘴吧,这么下去你迟早被人打死。还敢对含光君说那种话,我听了都给你捏一把汗。”

我说:“怕什么?家规三千六百八十八条,哪一条写了‘不可撩拨含光君’?嗯?你告诉我哪一条写了?”

蓝景仪:“……”

他终于放弃了和我交谈。而蓝氏家规也继续以比蓝忘机的兔子的繁殖速度更快地往上增长,我开始觉得这个地方真的待不下去了。

没想到这个时候,蓝忘机居然会主动来找我。

春日黄昏,阴阳交接,万物生长,日薄西山。淡色橙黄的最后一丝暮光中,雪白的玉兰花飞舞。藏书阁内支起一张小桌,上置一把七弦古琴,檀香幽幽环绕。

天时,地利,人和。这个时间,乃是招魂,问灵,一应与鬼魂精怪相关之事的最佳时间点。招无不来,问无不答。

蓝忘机道:“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我酸溜溜地说:“哎哟,含光君可算想起来我俩还有点交情了。”

上次在琴室的事我可还记着呢,别以为我就这么算了。蓝忘机微窘,道:“公是公,私是私。你上课分心,本应处罚。”

“……”我说,“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公私分明?”

蓝忘机像是觉得这么做很正确,理所当然地点了头。我说:“那我可有点心疼将来要嫁给你的那个人。”

他顿了顿,道:“为何。”

我说:“不为什么,只因每个人都希望在自己喜欢的人心里是独一无二,是值得破例的,哪怕因为爱你而并不舍得你为她放弃自己的原则。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无比简单的一句话对他来说却像是什么深奥难解的玄理一样,蓝忘机双眉紧蹙,思索半晌,无果,遂弃之,道:“帮我问一个灵。”

我伸手拨了一下桌上的琴弦,铮然的一声响,音色微涩,是一具再普通不过,门生修炼用的七弦古琴。若以美人喻,忘机琴自然是冰清玉洁、灵慧兼得的绝品美人,而相较之下,这具普通古琴简直是粗陋蠢鄙的村妇,不值一弹。

“为何不用你的琴?”我说。

蓝忘机低低地道:“忘机,他不应。”

说实话这琴与主同名,有时真能把我搞糊涂,不知哪个是哪个。便多问了一句:“不应的是你的人,还是你的琴?”

他的声音似乎更哑了一点,仿佛被我无心的这一句话,揭破了什么很令他难受的事实般:“……我也不知,因此请你相助。”

我一边在琴身边坐下,一边道:“含光君,可得先说好,你都问不到的灵,我多半也是不行的。你不要抱着太大期待。”

蓝忘机道:“不会。”然而藏在衣袖下的十指却分明紧紧攥了起来。


问灵,奏响。

古朴森严的曲调自指下缓缓流淌而出,散入天地,去往三界,探问魂魄的踪迹。

蓝忘机端坐在侧,神色看似如常,却不知不觉悄然屏住呼吸,手指紧攥衣袖,神色茫然之中,又有些隐隐约约、根深蒂固的期待,仿佛星星之火,固执地在那双清浅的眸子里不肯熄灭。

刚开始,我根本没把他这要求当真,自知我和他的差距,他都做不到的事,我更做不到。答应了他,也不过随口一应,做起来也不甚认真。因此才有空玩闹般的去看他神色。

然而,这一看,却让我的心都轻颤了下。这才察觉,原来他是真的非常、非常希望我能帮他问到那个渺渺无踪、归来无期的魂魄。

我不知道他为何将全部的希望倾注在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身上。但那一曲,确实是我有生以来弹得最认真的一次。

问灵终了,琴弦嗡嗡震响,余音未散。两个人都睁大眼,屏住息,全神贯注,唯恐错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然而直到琴弦颤动渐轻、渐微、终不可见,寂然一片,仍然未能等来丝毫回应。

我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说:“看,我就说了,不可能的。”

蓝忘机侧头看着窗外,神色是一种早有预料的平静。


“从前以为,他讨厌我,或是躲着我,因此才不回应。”

“看来是我想多了。”

“他是真的不愿回来。”

最后的落日余晖斜照在他的白衣上、他孤寂的眉目上,缓缓褪去,余下一片毫无声息的黑暗。

那时我尚且不明白,什么样的人会这样行事,会露出这样的神色。直到后来我离开姑苏,辗转漂泊到了漠北,塞外苦寒,严冬犹如最锋利的刀剑,将一切活物都逼到你死我活的绝境。茫茫无际的戈壁上,十几头狼追了我三天三夜,只因惧怕我手中那根快要燃尽的火把才没有靠近。毫无疑问,待火苗一熄,它们就会扑上来将我撕成碎片。

佩剑早已失落在荒野,那时我看着渐渐黯淡下去的火苗,无比清楚我立刻就要死了,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我并没有别的办法自救,那种灭顶之灾就快要到来的紧张和窒息感填满了胸腔,令我根本无法思考,只有盯着越来越微弱的火苗,不断的胡思乱想:

——没准它们觉得我不好吃,自己就走开了。

——要是现在天上一个雷劈下来,劈死这群狼呢?

——来个武功高强的人突然路过吧……我就得救了。

一边许愿,一边却又很清楚它们实现的几率实在太小太小。结局根本是注定的,只不过是我怕,不敢面对而已。

在那注定如此、避无可避的绝境之中,最后闪现的,居然是那天夕阳光影之下蓝忘机的脸。那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好像忽然懂了他那沉默寡言的神情下,藏着的是怎样悲不可言的念头。

原来人在绝望之中,真的会把念想寄托在一些微小的、甚至是荒谬的希望上。哪怕知道那不过是水中浮草,只会一次次让人失望,一次次拉扯着人坠入更深的深渊,但也无法放开。

因为到了那种境地,根本无能为力,所能握住的也只有这些罢了。

然而仍是不解,那可是名动天下的蓝二公子。饱受赞誉的世家中人,质同美玉的无瑕君子,一剑惊鸿的仙门名士。

怎么跟我这种漂泊无依的濒死之人有着同样的心境?


那天藏书阁里,蓝忘机的那番话,他眉眼间的压抑,让我感觉他像是个喜欢什么东西喜欢到极致了的孩子,然而这喜欢却已经无处诉说了。

忽然我也觉得很难过。

“你肯定是想多了。像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担心别人讨厌你的话,那我们这些人都不用苟活于世了。”我打了两句哈哈,扯出一个笑,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蓝忘机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忽然感觉和他做朋友是一件很累的事,因为他什么都不肯说,整天要猜他的想法。

“弹琴无用,弄个别的曲子听听吧。”我叹了一口气,推窗探身,择了一片东西下来。

清越声音响起,悠扬婉转,如胁生双翼,飞出窗外,无拘无束地迎向广阔高空,仿佛心境中的郁气也随之释放一空。

蓝忘机闻得曲声,心绪一动,微微一讶。

“你会吹笛?”

他终于转过头来,却在看见我指间那片狭长的绿叶时哑然而止。我笑着将那片叶子从唇边取下,扬了扬,说:“厉害吧?从小就会,天生的。”

不知何故,我从小就会用树叶竹管一类的东西模仿笛子的声音,只能将这解释为天赋,就像我虽然生于那小村庄中,却莫名比常人高出一大截的乐感一样。

随手将那树叶揉成一团,弹出窗外,我伸了个懒腰,施施然在他身边坐下。“含光君,既然跟你这么熟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我现在的名字是后来改的。一开始我家里人给我取的名,叫陈情……”我哈哈道,“干嘛?那么惊讶地看着我?你有朋友也叫这名儿?哎呀,事有巧合,人有重名嘛。字也是那时起的。陈情,解意,不错吧。不过后来我娘找高人算了一卦,说这名不好,就给改了。”

蓝忘机道:“如何不好。”

我托着腮,回想了一下,“我娘说,要是有一个人,周围的人都不懂得他,都误解他,非要他一个个去解释,澄清他的本意,那会活得很累的。况且,很多事,也不是你分说了,别人就会信。所以最好是不必陈情,人自解意。”

默然半晌,蓝忘机缓缓道:“令堂颇有见地。”

都不知道蓝忘机是不是今天喝多了他们家的汤,连声音都带着一股苦涩之意。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我站起来,看着他,郑重地说:“我要走了。”


一场春雨之后,是另一场连绵不断的春雨。待青青柳色漫山之时,我便向家主提出了请辞。

既然无缘,不必恋栈。及早抽身而去,省得拖泥带水不像话。姑苏蓝氏从不强行留人,确认我去意已决后便批准了。

剑,好好地擦了一遍,收入鞘中。琴,重新上了漆,用布包好。连同绣着卷云纹的校服一起,折叠整齐,交给前来接收的门生。

如此,我和姑苏蓝氏之间就算两清了。它给予我的东西,均已如数奉还。如何上的山,如今便也如何离去。倒是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翻到了当初刚入山时,用来记录姑苏蓝氏恶行的小本本,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其上墨迹淋漓,字字泣血,罄竹难书,罚跪,抄书,面壁,禁食,不计其数。我边看边咋舌,也不知过去这一年我怎么活下来的。

这么一想,离开姑苏蓝氏,应当是个正确的选择。

只是真到了这一天,留恋却又像颗埋藏已久的种子,终于生了根,抽了枝,戳得心里隐隐作痛。

怎么可能没有留恋呢?

走的那一天,很多人来送我。有些是出山夜猎结伴同行时相识的,有些是在我受罚挨打之后扶我回房的,有些是一起抄过书一起偷过酒的……惭愧惭愧,有些人我连名字都不记得,人家却还记得我的情谊。蓝景仪一把鼻涕一把泪,全往我衣袖上抹。现在这可是我唯一的一件衣服了。我连忙用两根手指撑着他的脸推开,道:“好了好了,我又不是死了你哭那么伤心干嘛。大不了以后你想喝酒了,我从山下给你买天子笑上来就是了。”

“你滚啊,少撺掇我违反家规。”景仪带着鼻音道,“谁要喝酒了……再说天子笑就在姑苏,你以后在哪还不知道呢。”

我一想也是。

离别总是令人伤感,正是因为一别之后,不知何时还能相见。

便笑道:“遵命,这不正在滚的路上吗?”

山门渐行渐近,红尘近在咫尺。分别在即,景仪小声嘟囔道:“我还以为你喜欢含光君的。”

我惊讶地挑起眉:“那怎么可能?!鸡是鸡,鹤是鹤,要有自知之明。”

他:“……”

眼看这小孩一脸有听没懂,我又好心地给他解释:“就是不同物种之间不能交配啦。”

“交……”景仪瞬间涨红了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我还以为他又要像往常一样,扑上来对我饱以老拳,正要哈哈大笑着逃跑,没想到他忍了一下,居然忍住了。

他说:“你这张嘴能不能改一改?下了山还乱说话,就不是在云深不知处一样,光是抄书那么简单了。到时候,谁还会包容你?忍你?不拿棍子打断你的腿都算不错了。”

没想到,连景仪也有老气横秋地教训我的一天,我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道:“你们姑苏蓝氏的人还真是都一个样。”

他斜眼睨着我,“除了我还有谁会对你说这种金玉良言啊?含光君?”

我笑而不语,道:“你肯定想不到。”


走的前一夜,交接过随身物品之后,换上原本从山下带来的那身黑色布衣,我便去拜见蓝曦臣和蓝启仁。前者是家主,后者则是教过我的老师。规矩也好,人情也好,都应前去辞别。

蓝曦臣是很随意的。蓝启仁则是一见我,双眉就竖了起来,紧紧攒成一团,大约想起我跟他那并不愉快的师生相处经历。以至于亲手在门籍名册上消去我的名字之后,他紧蹙的眉头还未松开,仍是这样欲言又止地盯着我。

我规规矩矩地坐在他面前,等着挨骂。像我这样的学生,虽学业过得去却顽劣不堪,很是让老师们头疼。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对我的罪状来个大总结,但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然后,蓝启仁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离山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许多往事都已淡忘,唯独他的那句话却仍然在脑海中清晰回响。

这位罚过我无数次板子,抄过无数次书,严厉居多,令人痛恨的老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面含忧色,伴着一声叹息:

“此去善自珍重,江湖险恶,姑苏蓝氏不能再庇佑你了。”


几乎是一瞬间,就湿润了眼眶。

离去的前夕,这些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担忧,是挂念,是任我远去,心仍牵系。

那时便知道,我欠他们的已经还不清了。

姑苏蓝氏给予我的,又何止是一把剑,一张琴,一本家训,一身技艺?

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若无特殊要事,门下子弟不可随意出入山门。因此一番辞别之后,前来相送的众人停下脚步,而我则独自迈出那道门,孑然一身,向山下走去。

无所谓高兴,也无伤心可言。只不过是书翻过一页,又开始新的历程。

但走过一段路,隐约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忍不住回头去看。

山风簌簌,身后空无一人。高处云雾缭绕之间,云深不知处的白瓦墙檐已经成了淡影,模糊得看不清了。

我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所有人都来了,除了我当成朋友的那个人。

其实想想本应如此。那可是仅次于家主的人,声名远扬,修为高强。像我这种草芥之人,即使把人家当做朋友,又焉知人家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继续低着头走了一段,忽然又停了下来。

还是不甘心,不相信,不舍得。回过身去,冲着无人的山道大喊一声:“含光君!!!!”

飞鸟惊起,寂寂山林无声。

这一声喊完,我也舒服了。管他有没有来呢,算我道过别了,心满意足地提步就走。谁知,路边的树后忽然闪出一截白色衣角。

“……”

绿意弥漫的山道上,蓝忘机和我相对而立,他仍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抹额、衣袍在缓缓春风中泛起流水般的波纹。

这一身极为好看的白衣,从我年少时的惊鸿一瞥起便追寻至今,然而耗了这么些年,才发现它并非我要找的真正归处。

但,我并不后悔在山中度过的岁月。要一生一世相伴的人和事,本来就值得用一生那么长的时间去等待和寻找。即使那中间有过蹉跎和曲折,也只是让最后的相聚变得更加珍贵。

相对静默无言半晌,只好由我来开口道:“你不是来挽留我的吧?”

蓝忘机否认道:“姑苏蓝氏不适合你,强留于你无益。”

否认得这么干脆利落,即使说的是实话,也难免让人郁闷。我摸摸后脑勺,说:“这倒真是,你们家规矩太多了,一般人消受不起啊哈哈哈。”

蓝忘机平静地说:“你们都不喜欢。”

终于提到另一个人。我忍不住道:“哎,其实我想问你很久了。我和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很像吗?”

蓝忘机看了看我,说:“并不。你们截然相反。”

顿了一下,他又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很明显吗?”

我奇怪道:“当然啊。”谁看不出来你蓝二公子沉浸在求而不得的单思之苦里啊。

蓝忘机沉默了片刻,道:“那为何他毫无所觉。”

我反问道:“你告诉他了吗?”

“……”想了半天,蓝忘机才道:“让他跟我回家,算吗?”

噗。我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人会做出来的事完全不像他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含蓄嘛!!!!三媒六聘嫁娶之礼没下直接把人拐回家???真的不会把对方直接吓跑吗?!

又咳又喘了半天,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我有气无力地说:“那个……含光君……有些事呢,只能徐徐图之,慢慢感化。不要上来就这么直接,人家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猜不到你有多喜欢他的好吧。”

也不知蓝忘机听懂了没有。我又好奇道:“他叫什么名字?”

蓝忘机轻轻道:“他叫无羡。”

这两个字,在他唇齿间念出来,犹如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一向冷凝如冰的声线竟然也温柔了许多。

这名字有点耳熟,一时想不起来哪里听过。我笑着说:“果然是截然相反,虽然只比我多了一个字。但我从来只羡慕别人好,他却是什么都不羡慕,想来应该是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过得比谁都好的人吧。”

蓝忘机淡淡地说:“他死了。”

我:“……”

蓝忘机续道:“他被逐出家门,众叛亲离,最后仅剩的至亲之人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我忽然明白过来,那天第一次见面时他写的是哪个“羡”字,后来问的又是谁的灵。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他所爱之人都没有一次回应过他。

所谓天堑,莫过于生死之隔。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憋了半晌,只能说:“再等等吧,咱们自己就是干这行的,说不定他哪天就回来了呢。”

蓝忘机道:“嗯。”

我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蓝忘机点了点头。

我又说:“我觉得他肯定会回来的。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一种预感。”

蓝忘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神情淡淡的,仿佛青灯古佛前看破红尘的守灯人,并无多少期待。信与不信,似乎与他无关。也许忘机琴长久的无人回应,已经耗去了太多期望。尽管一次次的失望,但等待却已经化作了一种执念,溶于他的心血之中,舍不掉,抛不下。

我就看不得他这种样子,道:“你就不能乐观点吗?要是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是他,你也是这个样子?连挽留的话都不说一句?”

蓝忘机道:“他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

我:“…………”

正当我想找点什么东西来敲开他的脑袋看一下的时候,蓝忘机忽然神情释然了些,唇角似乎也微微一勾,道:“但我可以跟他走。”

“……”

这还差不多,虽然不知他怎么忽然就顿悟了,但我胸口憋了许久的那股浊气终于得以吐出,畅快无比,心满意足地教育道:“等人家回来了,你也要记得这么跟他说啊。有些心意不说出来是谁也不知道的。”

蓝忘机舒展着眉眼,道:“嗯。如果他回来,我就跟他走。”

他又补了一句:“哪里都去。”

我笑眯眯地说:“就是这样嘛,许愿还是要许的,反正又不用花钱,万一实现了呢。”


笑完了,笑意仍然挂在脸上,我说:“好了,就送到这里吧,反正总要分别的。”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能一生一世不分别的,只有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微微一笑,我朗声道:“含光君,祝你心愿成真,与你想要的人执手一生,永不分离。”

他说:“你也是。”

我笑道:“你们都是鹤,我呢就要去找我的那只鸡啦。”

蓝忘机眉尖微微一扬,显是疑虑,却并没有多问。彼此都知道,谈话进行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再谈下去,只是让伤感更浓,更加不舍。

彼此一礼,相互作别。

我没有回头,大步离去。虽然一直没有去看身后情景,但我知道他就在原地,目送我入红尘,尽他最后一分情谊。

我走得很快,连衣袂都在风中翻飞起来。若不再快一点,不快点到新的地方,让新的人事、新的朋友冲散心绪,恐怕会掉泪。毕竟每逢离别,总是令人伤感,只能把身后逐渐远去的回忆尽快抛得远远的。可惜就在这时,我忽然又想起一件还没交待的事来。

诸位,听到这里,你们大概也发现了,我这朋友论聪明才学,家世品貌,样样都没的说,但只一点,在这情情爱爱的事上,着实有点不开窍。我想朋友一场,我总该提点提点他,不然恐怕他等的那人回来也看不上他,即使相对而坐也是泥塑木雕而非花前月下。万一到了而立之年他还是个雏儿,那可真是暴殄天物,更是糟蹋了一番深情。

于是我便转过身来,一边倒退着往后走,一边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道:

“你说他一定不会为你留下吗??不一定吧含光君!如果他是真心喜欢你,爱你,哪怕是刀山火海,无间地狱,他也一定会留下来陪你,何况是区区一个姑苏蓝氏呢!所以说下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不要放手了!要知道每个嘴上说无所谓的人,心里其实都希望被挽留的!”

淡墨青山中,折柳离别处。

蓝忘机的身影已经远成了一个小点,似乎朝我点了下头。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会不会记在心里。反正兄弟我能帮他的就这么多了,后面的事我也管不到。因为我感觉,我和他不会再见面了。


后来果然如此,我再也没见过他。不过我这位朋友本来就是声名显赫之人,所以无论到哪里,都能从江湖中听说他的踪迹,倒像是他从来就陪在我们身边,不曾离去。听说他现在跟一个叫什么魏什么羡的魔道祖师堕落到了一起,而且是死缠烂打分不开的那种,很是让江湖中人大跌眼镜,群情汹涌,戳着脊梁骨唾骂了他好长一段时间。你问我怎么看?我才无所谓他跟谁在一起,我那朋友都已经三十好几了又不是十六岁少女,难道还会像他们说的那样被人骗入歧途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但有人骂他我就不能忍了,我要打人的,拉住了照着脸就是一拳。仗着有人护着,我这些年越发的有恃无恐。我师父脾气比我好,但如果对方要打回我或者欺负我,他比我下手还狠,往死里揍,揍死为止。啊?你说我怎么突然多了个师父?

哦,忘了说,那年我不是在大漠上被狼群围攻来着,正瑟瑟发抖,闭眼等死的时候,忽然天上降下一道白光——有人御剑经过救了我。这人就是我后来的师父,而我也成了他的徒弟兼道侣。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一个无比渺茫、看似不可能的愿望居然会成真。

所以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即使到了最绝望的时候,也不要放弃希望。绝处后就会逢生,柳暗后就是花明,古人说的话一定没错。希望还是要有的,没准就成真了呢?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我那道长朋友的心愿一定也早已实现了,现在正在哪个地方天长日久地幸福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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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本文的初衷是突发脑洞,想以旁人视角写一写含光君,写一写姑苏蓝氏这个门派。但是又不想凭空捏造一个路人甲,也不想用姑苏蓝氏那古板冷清的口气来叙述,不然会很无聊。但又不能完全照搬羡羡的性格模板,因为羡羡只有一个,以他为蓝本写一个相似的路人甲,感觉是一种亵渎,破坏了他的唯一性。所以写着写着,反而感觉这第一视角像是陈情的拟人人格了,跟着羡羡那么久沾染了一些他的性格也无可厚非吧哈哈哈,而且这个人格的作用主要也是“陈情”,借着他的口说了一些主角无法说的话。所以能接受这个设定的,就当做是被收藏在云梦的陈情成了精XD 附体了一个凡人,看了含光君一年吧。不能接受设定的,就当做事有巧合,人有重名。

关于景仪他们这么小就有字的问题,因为之前有朋友提到所以也解释一下。其实我觉得,名字只是一个称呼,是让大家知道那是谁而已。无论叫蓝愿还是思追,他都还是他。如果原著有给小辈们都取了名,我肯定会用名的。然而并没有,而我也不能自作主张给他们取个名字,这属于原作者的权利。我想同人的存在是为了让大家能找到原著的影子,加太多原创的东西反而是不合适的,在阅读上会产生些怪异感。所以,大家知道那是他们,看得舒服就好。不觉得OOC,就是对同人最高的赞誉了。

最后,其实也是最想说,最有感触的一点。谢谢所有一直在产出精品粮的太太们,尤其是那些非常还原原著的。在我刚看完原著,不舍掩卷的那些日夜里,好的同人给了我很大慰藉。有了你们的笔锋,他们的传说就永远不会停止,仿佛一直在我们身边,不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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